阿杰的數學課 / 作者 許怡麗

採訪 / 林宇嬋

創作者的姿態
身兼教育工作者、妻子、母親、媳婦、女兒以及影像初學者等多重角色的怡麗,因為太過忙碌,原本約定好的訪談改由她的自傳取代。我收到的第一版自傳是一萬四千字,她覺得瑣碎,又寄了另個版本,兩萬字。這打破了我對化繁為簡的概念。



殘酷的不只是影像
長年陪伴罹癌父親進出醫院的怡麗,不僅處於至親隨時會道別的不安,同時也面臨教學生涯的挫敗。她因時常於桃園光影電影館聆聽教練吳乙峰分析影像背後的思維,便想透過影像學習來釐清自己的職涯困境與省思教育方式,也想藉此稀釋面對父親久病的沉重,於是參加了

「紀錄桃園」的紀錄片培訓提案,沒想到創作過程中一併整理了自己。

「影像是殘酷的。」課程中,教練總用這六個字傳授有效表達故事,而非耽溺於自我意識,同時不厭其煩想把怡麗從極端努力卻沉長黏膩的狀態中拉出來。課堂上的至理名言正是怡麗的生命寫照,她說自己的生活經常狼狽與尷尬:累積多日的衣服一次塞進洗衣槽,導致洗衣機故障;不斷且大量借閱書籍,壓得書櫃變形扭曲;行程安排緊湊超載,看似充實多元,實則疲憊勞碌,因而釀出一場場家庭風暴。

「不惑之年的我已背脊彎曲,蒼白的髮絲與皺紋橫生,搭配保守一陳不變的衣著,整個人其貌不揚,如同滄桑的老人。我開始討厭照鏡子面對自己的醜陋,怕遭人厭惡;但我內心深處是渴望由內而外的美麗,以及他人的期待。」然而怡麗的渴望屢屢在課堂上被教練犀利戳破,教練要矯正的不只是怡麗的影像組織,更是她錯節的思緒與駝背的姿態。

「影像是殘酷的。」意味著觀眾讀不到訊息就會跑掉。想被他人看見而費力追求卓越的怡麗,卻將自己推入封閉。「青春歲月時,我不曾妝扮自己、不曾好好凝視過自己;任教期間,看著學生恣意歡笑的身影,想起自己的求學階段竟未留下任何友誼與團體記憶;帶孩子出遊,望及相互依偎的情侶,回顧自己還未來得及感受愛情,便陷入組織家庭的繁瑣;教養上處心積慮培養孩子的競爭力,卻弄得親子關係高壓緊繃;教室裡,我認真教學卻引不起學生的專注;職場上,埋頭苦幹卻不被看重。活在當下,好難。」想掙脫教育框架的怡麗,坦承自己不自覺地在女兒身上複製了不良的生命腳本,而她好想知道究竟哪個環節出了錯?



矛盾與補償

創作的最初與最終都在面對自我。怡麗描述著幼時的記憶:「父親從籠中抓起扭動的雞仔,反摺雙翅固定於磅秤上秤重,舉刀割喉後扔進桶裡,待桶子的晃動止息。熱燙、除毛、開腸剖肚、剁切成塊,裝袋遞交。宰殺雞鴨的景象,在我家門口上演了近三十年,我從未習以為常。」住家前不到四坪總是堆滿雜物且臭味四溢的空間,除了承載著怡麗一家的生計,更是她成長中嬉戲與苦讀的天地。「年節裡父母總要受著冬夜的寒冷起身宰殺備貨,太陽下山時,用他們在冷熱交替的水中浸泡過久而紅腫破爛的雙手,點數著沾著血跡與油漬的濕黏鈔票。」父母的勞動身影間接影響了怡麗的職涯選擇,她一面感激,一面想淡化上一代的職業別所招受的歧視與牽引出的罪惡感。

幾年前怡麗的母親不慎摔傷腰椎,在陪伴母親就醫檢查時,因觀看母親變形的脊椎照片,想起了同樣背脊佝僂的外婆、祖母還有自己。不同時代,卻同樣承載過多而忽視自己。

因家境貧困被迫輟學的母親,對金錢有極大的不安,於是投注大量時間守著攤位,因此童年的生活照顧主要由阿嬤擔任。肚子餓了找阿嬤、跌倒受傷也找阿嬤。孩童階段的怡麗逐漸分不清楚阿嬤與母親的角色,隨之而來的爭端無形之中形塑了對母親的敵意。

與母親有著不同價值觀的父親,時常在假日拋下繁忙店務,帶著四個小孩到各處觀賞藝文展演或閱讀,為此免不了受母親責罵。每一次與父親一同徜徉藝文,以及在放假時跟著阿嬤回南部過節,都拉開了怡麗與母親的距離。直到她成家立業初為人母,才試著站在母親的立場去感受:置身在孩子一回到家總鑽進阿嬤房間、圍著阿嬤暢談,卻與自己有多重誤解與敵意的家庭,是什麼滋味?理解後怡麗開始竭力修補關係。



惡作劇的種子
怡麗二十六歲結婚,同年正式踏入教職,圓夢的同時卻面臨阿嬤病逝。「阿嬤離世前的ㄧ個月,身著白紗的我送走了參加喜筵的親友,拖著疲憊身軀走向長廊尾端的房間,見阿嬤不發一語直視天花板,孱弱的身軀沒入白色被褥。」她無法釋懷在阿嬤入殮的日子,卻因工作隻身台北,無法好好道別;總在夢中追著阿嬤,想告訴她自己的疲憊、沉重與抱歉。

回憶起童年,阿嬤總在料理完早餐後,騎著腳踏車奔向田裡務農,而怡麗便跟表兄弟姊妹在曬穀場上嬉戲。「一個炎熱的早晨,正當我們玩得汗水淋漓之際,表姊突然神色慌張地從外頭跑來打斷遊戲,說著阿嬤被響尾蛇咬傷而在田裡昏迷不醒。顧不得遊戲,我發狂似地哭喊著阿嬤的名字一邊跑向一公里外的田野,直到阿嬤疑惑地從甘蔗田裡探出頭來,我才明白這是一場惡作劇。」可這驚恐沒有因為阿嬤的現身而消失,反倒在怡麗心裡埋下一顆種子。「守候阿嬤成為我唯一的活動,她稍微離開我的視線,我便哭鬧不休拒絕上學。為了讓我繼續受教育,父母只好跟學校商量,讓阿嬤伴我上課,從此教室裡便多了一位超齡學生。這樣的組合大約經歷一年,混著同學的嘲弄、父母的絕望與阿嬤的無奈,迫使父親尋求醫療協助。」怡麗國小三年級的日子就在就診與阿嬤同進退的上學模式中度過。

父親的背影
一個天候不佳市場冷清的早晨,請假在家的怡麗正在二樓靠近攤位的房間裡,沈浸在課外閱讀。「攤位突然傳來一陣嘈雜,我好奇打開落地窗循聲望去。只見攤位前站了近十個鄰居團團圍住父親,七嘴八舌地討論我的拒學。看著在人群中落寞不語的父親,我想起數天前無意間翻看的札記,上頭盡是父親如何面對我拒學的行徑,以及遭受鄰居冷嘲熱諷的心路歷程。」那一剎那怡麗便明白,我行我素的行為成了父親受屈辱的來源,如此當頭棒喝不僅中止了怡麗的拒學,更讓她以「讓父母為榮」成為求學生涯的唯一目標。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開始滲透了她的未來,灌溉那棵不安的種子。

國一時的怡麗被編入全校最好的班,因此她的及格是一百分。不及格就被打,一次次打出她對上學與成長的恐懼。「我為了應付大小考試,有整整一個月無法上床睡覺,讀到以淚洗面。父親以關掉總電源的方式強迫我就寢,而我總在父親酣然入睡後,偷偷起來用手電筒照著書本,半睡半醒地讀著......」體力透支與成效低落的交互循環下,成績一落千丈的怡麗,開始以撞牆、敲頭來發洩痛苦與壓力。

「我辦好請假手續坐在校門口,等著父親接我到醫院。就診前,他會在醫院附近選一家餐廳讓我大快朵頤,寡言的父親總在一旁靜靜看我吃完,再一起步行到就診室外等候。」這是怡麗第二次尋求醫療協助,長達一年的看診時間,她並不清楚究竟是醫生的循循善誘,還是父親的耐心陪伴,幫助她重回生活正軌,但她始終記得看診的下午,坐在摩托車後座環抱父親厚實的腰部,隨著車行微風拂面而過的感觸。



成為自己
作品如同作者生命的延伸,那麼在追求創作展現時,似乎更要自我觀照。閱讀怡麗的自傳,見她剖析內在時的脈絡分明,文字並未如同她紊亂的生命;她細數過去學業成績輝煌,卻感嘆自己成就不了什麼。或許怡麗要做的僅是成為自己,不是教育工作者、妻子、母親、媳婦、女兒,或是影像學習者。

只要成為自己。

做自己最好的攝影師,知道哪個視角看待自己最動人,成為自己最好的創作者,了解一路在追尋的主題為何?當自己最好的剪輯師,理出一條去蕪存菁的生命線與濃縮的時間軸。

成為自己,那麼所有的掙扎就不曾白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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